Mqz小勺儿

人世的艰辛,我只尝过一勺

【花怜】牙床



每个十年,山神会向山下的村庄索要一个俊美的少年。他将成为活的祭品,换取下一个十年的风调雨顺。

花城披散着肮脏的乱发,踉跄来到祭品少年的步辇前。
他的眼中是滚烫的泪,口腔里是刚刚脱落的齿。
涎水混杂着稀薄的血,淌过隐隐作痛的伤口,留下空荡荡的牙床。

此刻,祭品少年正端庄地跪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上面绣着葳蕤生辉的花草和动物。
他白且发光,耳边缀着两颗殷红的珊瑚珠,黄金面具下是一双温柔的黑眼睛。
“来吧,不要害怕。”他说。
于是花城走上前,将疼痛的伤口给他看。让他瞧一瞧这瘦小的躯体,让他瞧一瞧这千疮百孔的皮囊下同样糟糕的一片狼藉。
“谢怜,快摸一摸他的牙床。”人们这样催促他。
于是少年伸出干净的手,轻轻抚上浸着涎水和血的黑洞。
“疼吗?”他问花城。
疼?怎么可能呢?花城想。
他是花城爱慕的人,是花城愿意为之打掉三颗臼齿的人,是花城默默注视了那么久的人。

人群开始喧闹,抬轿子的挑夫颤颤悠悠站起了身。
祭神的鼓乐奏起来,人们欢呼着簇拥少年上山,只留下花城站在原地。
他说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涩,也不知道该流泪还是欢喜——他的初恋抚摸了他,柔软的手指划过残破的牙床;但与此同时,他成了山神的祭品,成了花城最触不可及的人。

从此以后,花城便很少遇见他了。
那个祭品少年成了山神的使者。他说的每一句话人们都遵守,他走过的路上洒满馥郁的鲜花。
人们赞美他、仰慕他,在每年九月初九将献给山神的歌唱给他听。
当村民召唤他的时候,祭品少年就会踏歌而来。
他穿着雪白的衣袍,温柔而忧伤地将山神的谕旨读给村民们听。
他有时要人们辛勤地耕种庄稼,有时叫他们囤积动物的皮毛和盐。听着山神的指引,村民的日子过的不算太差。

这样的日子平静又无聊地过了五年。花城和所有信奉者山神的人一样,按时地向谢怜献上祭品,每年九月初九送他带着露水的山花。
没有人觉得男孩有什么特别,但花城知道,谢怜之于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喜爱他,不是敬爱一个祭品少年那样的爱,也不是流连一朵花、一只猫那样的爱。
人人都对祭品少年予取予求,只有花城,他什么也不想要。
他只想为谢怜做点什么。

他曾无数次匍匐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亲吻上面模糊的谢怜的足印。
他也曾流着泪啜饮山间的泉流,那是谢怜沐浴的行止处。
花城还在无数个旖旎的梦境里见过他,勇敢地凝望那双温柔的眸子。
“你喜欢我,对吗?”
他用和煦的声音对花城说话,用细软的手指轻轻划过男孩的脊梁,用温热灵巧的舌舔舐他的牙床。
那曾经混杂着脓血和涎水的空洞已经长出新的牙齿,正如当花城的心。
它本来已经死了,麻木了,只留下一具风干的枯壳,脆弱地掩饰内里寂寂的荒芜;但从看到谢怜的第一眼起,它又重新开始跳动了。
它又一次被祭品少年盛满了。

暮夏时节,村里的少年一边在溪水里洗澡,一边相互打趣。
“你有喜欢的人吗?”他们问花城。
“我喜欢的人,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你一个孤儿,草芥一样的人,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贵人呢?”
嬉笑的人群中,花城沉默地想:我从没奢望过他能垂怜于我啊。
像谢怜这样的人,只要远远地注视他,就已经十分幸福了。

这场毫无指望的暗恋结束于第六年。
远方的烽火硝烟终于烧到与世隔绝的山村,祭品少年脱下雪白的长袍,换上染血的战甲。
“山神保佑你们,他将与村庄同在。”
于是人们放下手中的锄头,拿起冰冷的刀枪,捍卫这片世代耕作的土地。
花城也成了战士。他每天行走在刀锋上,行走在火烧的最烈的地方。
但他并不想捍卫所谓的家园。作为村子里的弃子,他既没有土地,也没有亲人。
但这样并没什么坏处,甚至丝毫不影响他的英勇。
他只想捍卫谢怜。
他敢于为了他死,但更想为了他活下去。

熹微的晨光下,谢怜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从尸体堆里翻出奄奄一息的花城。
他是这场战斗极少数的幸存者,一个愿意为村庄战死的英雄。
“孩子,你叫什么?”他用温和的声音问他。
“您可以叫我无名。”花城回答说。
“你是个好孩子,留在我身边吧。”

怀着无与伦比的幸福,花城成了祭品少年身边的人。他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却因此拥有了谢怜全部的爱。
他们曾在猎猎的篝火前相互舔舐伤口,或在生死攸关的瞬间彼此交付后背。
在某个鲜有的停战的夜,漫天的星斗耀眼地闪。谢怜时而看看男孩,时而望望天空。
“你为什么战斗呢?”他问花城。
“为了我的良人。”
“你的良人,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啊?”
“他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为他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祭品少年没再说话,眼中的光闪了闪,倏忽间又熄灭了。
“啊,多好啊,多好啊。”他这样说。
没人知道他在赞美什么——是这个宁静的夜,还是满天星斗,又或是眼前的男孩。
万里星河跃然倒映在谢怜落寞的眼眸里,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忧伤。
看着他的侧脸,花城忽然想要冲破自己胆怯的壳,把隐藏的心说给谢怜听。
他想为谢怜唱一支歌谣,唱一首自己的母亲曾唱给父亲的歌。
他想看透那双悲悯的眼睛,刨根究底地潜入他温柔背后汹涌的悲伤。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七年,灾荒来了。
谢怜把一封信交到花城手上。
“把它带到山那头的村子吧。”他说。
“如若上天垂怜,你应会带着丰沛的粮草归来。那便是我们胜利的时候。”
“定不辱命。”花城单膝跪在谢怜面前,虔诚地允诺。
他不信山神,也不指望得到虚无缥缈的庇佑。但若能让谢怜过的不要那么辛苦,即使交出这条卑贱的命,也没有什么可惜。
实际上,花城早就察觉到村民们对谢怜的变化。他们似乎不再那么信赖他了,甚至在无人的角落暗暗诅咒他。
“那个祭品少年不行啊。还不到十年,山神大人就背弃我们了。”他们这样说。
谢怜走过的路上不再有鲜花了。取而代之的是尘和血,是那些污秽泞洐的东西。
他也再不穿白衣了。
尘世的烟火气熏着他,战火燎着他。
谢怜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少年了。
花城从未怀疑过,如果战争失败,第一个死去的一定是谢怜。
没有什么能平息生民的苦痛和怒火。这决堤的恨总有一天爆发,击垮人性的底限,百倍千倍奉还在神的身上。而谢怜,神的祭品少年,必定是最先被吞噬的那个。
为了谢怜,他一定要赢。


花城离开的那天,谢怜送了他很远。
“走吧,别回头。”他温声催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花城有很多话想说——七年前剥落的臼齿,闪耀的星河,异族的小曲,带着露水的野花。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踏上黄沙漫漫的旅途,带着一颗沉甸甸的心。
此刻能救谢怜的,是胜利,也唯有胜利。

花城再此回到村庄的时候,昔日繁华的山神庙早已夷为平地。他瞎了一只眼,背着沉甸甸的粮食,四顾这满目疮痍。
人们没有等到胜利的时刻,他们背叛了山神,也背叛了曾经崇敬过的祭品少年。
“骗子!骗子!”
人们叫嚷着,冲进山神的神庙。
“请再等一等!”谢怜这样说。
没有人理睬他。
“求你们等一等吧,求你们了。”他这样祈求,瘦弱的身体艰难地阻拦发疯的人群。

不知道是谁先看向他,攀着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祭品少年白的发光的面庞。
接着又有更多人看过来了。
饥饿的村民眼睛生起绿光,像觊觎一块肥美的肉那样围拢在谢怜身旁。
“你不是神的使者吗?”有人说。
“我们饿啊!”又有人这样叫嚷道。
又不知道谁咬了第一口,人们闻见了血的甜美。
那是食物的气息,是他们现在唯一渴望的。
接近癫狂的人群蜂拥而上,饿狼般贪婪地啮咬祭品少年的血肉。
“疼啊!”他大声哭喊。
没有人理睬他。
“求求你们,再等一等,他马上就会回来……”
还是没人搭理他。

于是谢怜不叫了。他悲戚地躺在神龛前,任由一群疯子在自己逐渐冰冷的肉身前狂欢。
他努力教自己麻木一点,不要感受到利齿撕裂皮肉的疼痛,不要听见森森的牙啃食筋骨的声音。
他曾爱过他们,为他们脱下白衣,为他们来这坎坷的尘世间走一遭。
即使现在,他仍然不愿诅咒和怨恨他们。这些神的造物,尽管自私又狭隘,神仍然不愿放弃他。

村民们饱食了祭品少年的血肉,便大笑着去往下一个村子逃难了。
可谢怜却还没有死,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被遗弃的荒村。
他的血要流光了,心跳渐缓,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但他还有一个想见的人,还有最后一样东西要交付予他。
幽微的光下,有一抹赤红的身影靠近他。
谢怜熟知那人。
他曾抚过他流血的牙床,分享尘世的苦难和欢喜。
所有人都对他予取予求,只有那个人,从来不曾向他要过什么。
“你来。”谢怜说,“到我身边。”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献出自己胸口炙热的一捧。
那是谢怜的心脏,此时正砰砰地跳动。
“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颗心,它一直属于你。现在,收下它吧。趁它还没有被人的邪恶蒙蔽,趁它还没有被仇恨腐蚀。它是完全属于你的,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最后的真诚。”


百年之后,旧日的村庄仍然燃着烈烈的火。
人们讲述百年前的奇闻,谈起业火燃起那天火海中传来的悲伤的异族歌谣。
听到歌声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心底里怅然若失的。好像臼齿脱落,舔舐着疼痛的、空落落的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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