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qz小勺儿

人世的艰辛,我只尝过一勺

【师无渡】无名尸(微双玄)

 
 
 
1. 
东海上的怒涛咆哮三天三夜。 
第三天清晨,海浪卷携着一具无名男尸,冲上海边渔村白沙的滩涂。 
 
天光破晓之际,白鸟在青空下盘旋。人们将漂泊的尸骸拖上岸,放置在暗红色的礁崖。 
 
那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上面坐落着风师和水师的庙宇。 
村民们用山间的野花装点简陋的神像,用粗鄙的饭食供养的神明。 
 
司管财运的水师大人,是个了不起的神明。传说只要奉上几枚小小的铜板或两注清香,就能保佑海上的帆船平安归来。 
村里的女人们常常恳求他:“拜托啦,请让我的丈夫和儿子带着活蹦乱跳的海货平安回来吧!” 
于是当海上飘来一叶雪白的帆,她们的亲人果真顺风顺水地回来了。 
 
人们那么相信水师,甚至把他的弟弟也一起供起来,甚至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都要去问他。 
所以那具无名尸,村民们也将它带到水师的神像前了。 
 
“神明大人,这个人是谁呢?” 
他们这样问。 
可怜的人溺死在海里,也是个人的命数。渔村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东海边,见的多了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 
这样一具死相凄惨的遗骸。 
 
他没有头,血迹斑斑的白衣遮掩着千疮百孔的躯骸。僵硬的身体被海水泡得发胀,泛着青、发着紫,骇人得很。 
有眼尖的人在他冰冷的指缝间看到了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好像是金子,太阳一照晃眼。 
但就是算村子里力气最大的汉子,都剥不开那紧紧蜷缩的手指。 
 
“死无全尸,大凶之兆。”村子里的老人摇着头说。 
于是年轻人们将这具尸体挂在风水庙前高高的旗藩上。一来为了镇镇邪气,二来若有他的故人,远远瞧见这一副枯朽的皮囊,只取走便是了。 
 
第一天,海浪拍打着礁岩,海鸥唳鸣着啄食无名尸的血肉,远天传来隐隐的雷鸣。 
第二天,炽烈的太阳暴晒他。妇女们裹上头巾,一边说笑,一边在尸骸脚下舂米。 
第三天,来了个黑衣黑裳的人。 
 
他似乎是个异乡客,一个从最深不见底的寂夜中诞生的冰冷的梦魇。 
“我知道他是谁。”他说。 
 
于是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无名尸从旗藩上拉下来,让他睡在风水庙后平坦的谷场上。 
有人问:“这是你的什么人?” 
“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又有人斗胆问:“那你现在想怎样?” 
“收殓他。”黑衣人说。 
“我想安葬他,在水师的神位下面。” 
 
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答应了。 
“安葬是可以的,只是须得等上三天三夜。三天之后,柳木的棺椁便造好了。要下葬,总是需要一副棺椁的。” 
“那就这样做吧。”黑衣人说。 
 
2. 
 
我从混沌中醒来,那个玄色衣袍的人正坐在窗下沉郁的影里,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呼啸的海。 
“你是谁?”我问他。 
“你又是谁?”他反问我。 
我是谁? 
真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张狂地嗤笑他,因为这并不重要。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他问我。 
我告诉他,重要的东西是我弟弟。 
我一直在找我的弟弟。 
 
他是我的双生。 
我们彼此依偎,从母亲温暖的臂弯,到人生孤独的逆旅。 
他用胖乎乎的小手送我芬芳的栀子花,或献宝一样从枕头下搜罗出舍不得吃掉的糖果。 
他说:“哥哥,我喜欢你!” 
他说:“哥哥,我要陪着你,一辈子!” 
如豆的灯火下,弟弟和我用同一只羹匙分享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他在所有的团子上咬一口,就为了挑出我喜欢的豆沙馅。 
看着他笨拙地把淌着红豆沙的糯米团舀到我唇边,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保护他。 
 
母亲说,弟弟命里有一道劫数。 
为着这个,他常常扮成一副女孩子的模样,竟然也很漂亮。 
于是人们夸他:“你们瞧师家的小姑娘,多俊俏!” 
弟弟听见了,总是一副快乐的样子。 
他喜欢漂亮,喜欢那些香的脂粉,殷红的花和华美的钗黛。 
但我知道,他心里是个最爽快、最嫉恶如仇的男子汉。 
 
五月是海水拍打礁崖的时节。青玄为船家的女儿出头,被隔壁的坏小子按在地上打,小花猫一样来找我。 
“哥,他们打我!”他说着,两行眼泪就流下来。 
我用干净的手绢替他擦拭伤口,用温热的水洗净他脸上的泥巴。 
他哭着诉说那些野小子拽姑娘小辫儿的罪恶,我轻轻地抱着他摇。 
 
他很快就累了,在我怀里昏昏欲睡。 
“哥,你要替我出头啊。”他不甘心地求我。 
我答应了,他才安心地睡。 
 
于是我找了几个街头的小乞丐,给两枚铜板,让他们好好教训教训那天动了手的家伙。 
两三天后,他们果真皮开肉绽地回来了。 
弟弟知道这件事,第一个告诉我。 
“哥,你瞧!他们几个坏东西,真的遭报应了!” 
“你觉得这是报应?”我问他。 
他很认真地点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哥,这是命!” 
 
是吗?这就是命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是主宰命运的人。 
 
弟弟还在冲我笑,他的笑容浸渍着全世界的甜。 
为了这个笑容,无论多么卑鄙的手段,于我而言都不值一提。 
 
我第一次想做个主宰命运的人,为了我弟弟。 
 
 
3.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浪涛拍碎在殷红的礁石上,疾风撕扯黑云。 
我说我要走了,去找我弟弟。 
 
“风暴要来了。”黑衣人说。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得这变幻莫测的东海。 
所以我更要去找他。 
他胆子很小,怕黑。 
 
弟弟怕黑,是从我十六岁开始的。 
他给修道的我送饭,在黑魆魆的山路上遇见了白话真仙。 
 
我终于赶回家的时候,他正失魂落魄地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 
但一看见我,眼泪就掉下来。 
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只在我面前流眼泪。 
 
“哥,他说我们会分开。”他哭着对我说,“那个声音说我会摔倒,我就真的摔倒了……” 
“不会。”我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哥有办法。” 
 
我要飞升了。 
我深知自己道行深浅。只要飞升到了上天庭,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弟弟还在哭,他的眼泪像炙热的油,烈烈地焚烧我五脏六腑。 
“别哭了。”我亲吻他头顶的发旋。 
他头发很软,又细又软,带着温柔的甜香。 
我对他说:“以后害怕的时候,不要哭,要笑。你一笑,白话真仙就不会缠着你了。” 
“哥,真的吗?”他问我。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于是他笑起来。 
 
先努力牵动唇角,然后发出嗤嗤的气音,最后是清亮的大笑。 
我陪他笑,笑声传的很远。 
 
但他越是笑,我心里越疼。这就像一把生锈的刀,拖泥带水地凌迟我心。 
它并不锋利,却因为这个更加令人疼痛。 
 
下刀的时候寸寸肠断,拔刀的时候藕断丝连。 
 
于是当我成了上天庭的水师,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弟弟换命。 
这是禁术,我知道。 
但比起这个,我更怕在看到弟弟含着眼泪对我大笑的样子。 
灵文问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一点也不会。 
因为这就是天道。它虽然不怎么仁慈,但却十分合理。 
胜者注定要拥有一切,败者本就是一塌糊涂。 
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一场是我胜了。以后我还要赢更多。 
 
就这样,我啮咬着陈腐的肉和猩猩的血,在上天庭迅速生长起来。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日日夜夜诅咒我,愿我尸骨无全,愿我生不如死。 
但是那又怎样? 
仙京的地基污秽泞洐,是用森森的骨铺缀成的。哪一个功德无量的神官,身上不沾点血呢? 
 
如若我这双并不怎么干净的手,能为弟弟撑起一片青空,就算断头折臂,又有什么可惜? 
 
 
4. 
 
风暴来了,隆隆的雷声如同鼓擂。 
 
黑衣人问我:“你还是否记得贺玄?” 
“那是谁?”这个名字在我迷懵的脑海中略有印象,但好像蒙着一层雾,不清晰。 
 
他身上的戾气瞬间变得极盛,好像下一秒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但这种危险的气氛很快平息了。 
他把一触即发的怒火掩藏在一副静如止水的皮囊下,还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 
“好你个师无渡,别人一家老小的血,你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呵。”我笑他。“我手上的血债多了去,不知道你说的那一笔?” 
 
他忽然又耐心起来,俯身在我面前循循善诱。 
 
“我问你,你把谁的命给你弟弟了?” 
谁的命? 
是了,是贺玄的命。 
我点头。贺玄就是哪个倒霉的年轻人没错了。 
 
黑衣人又问我:“你可知道,他的一家人因为你,死绝了” 
“不知道。”我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黑衣人站起来,发出嗤嗤的笑声,好像湿冷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贺玄回来了。”他说。 
“不可能,他早就死了。” 
“死了,变成鬼回来。” 
 
我忽然有点慌。 
弟弟胆子那么小,一定会怕的。 
我要去找他。 
 
黑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我,像一只耐心的黑猫,审视一只末路的老鼠。 
 
“你发现了吗?你弟弟好像不那么听话了。他呼朋引伴,去人间交游。他对谁都好,唯独不听你的。” 
“胡说!” 
“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你知道吗?” 
 
是地师仪,我当然知道。 
我有时真讨厌那个闷葫芦,但弟弟喜欢他。 
“明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总是这么说。 
为着这个,我没少替明仪抗麻烦。 
如果这个人能让弟弟高兴,能让他笑,我为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附在我耳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我说话。 
他说:“说什么地师仪,他是贺玄啊。” 
 
远天传来骇人的雷声,一阵凉意从我脊柱升起来,直达天灵。 
我忍不住发抖,如堕深渊,又像在冰河中跋涉。 
“我要走了。”我说,“告诉我弟弟,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黑衣人问,“他已经知道了。” 
我两腿颤抖,心乱如麻,但还是往前走。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如果没有路,我就用脚为弟弟走一条出来。 
这样,他想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阳关道。 
 
但这一次,我被绊倒了。绊倒我的是一团青紫肿胀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是你的尸体呀,水师大人。你早就死了,忘记了吗?” 
 
死了?我死了? 
是的,我已经死了。 
三天前,玄鬼拧下了我的头,在我弟弟面前。 
黑衣人又飘远了。他黑色的衣袍下是恶毒的掺杂了忧虑的欢喜。 
他不是贺玄又是哪个?! 
 
“你不得好死!”我冲上去,扼住他的咽喉,用力地、拼尽全力地收紧手指。 
但他轻轻抬手,把我挥开了。 
“我早就死了。”他说, 
“而你,马上要魂消魄散了。” 
 
 
5. 
 
天光将至,我坐在自己无头的尸首边,酝酿自己最后的遗言。 
他不会给我变成鬼的机会,我知道。 
 
“你会杀了青玄吗?”我问他, 
“不会。” 
“他是个好孩子,每个正月十五,再晚都会等我回家。” 
“说来你可能不信,”玄鬼说:“很久以前,也有人点一盏灯等我回家。”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了: 
“我没请你宽恕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错。我只想说,青玄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所以我求你,放过他。我师无渡一世,从不求人。若你觉得这一生一次的恳求尚有一点分量,就求您放过我弟弟。” 
“我会放过他。”他说,“但不是因为你。” 
“他是我百年来唯一的故人。我会照看他,比你更甚。他和你不一样,你不配做他哥哥。” 
“从今往后,只有鬼王贺玄,没有水师无渡。师青玄再也没有你这个哥哥,而我会照看他,直到他的灵魂走到尽头。” 
 
于是我哈哈笑起来。心上的石头落地,但不知为什么,感觉空落落的。 
“这一次是你赢了,”我说,“也不过是你赢了。 

你不了解师青玄,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看起来天真又脆弱,但其实是个像蒲苇一样坚强的孩子呢。他会活下去,连带我的那份一起。 
 
毕竟,他是我的双生啊。” 
 
太阳从乌云后爬出来,洒下万丈金光,我的感官渐渐迟钝,身影渐渐模糊。 
我把手中的东西交给贺玄,放在他掌心,攥得紧紧的。 
“青玄胆子小,怕黑。他害怕的时候会大笑,只有看到信赖的人才会掉眼泪。” 
 
“如果我的魂魄转世,再和你斗上一回! 
在次之前,青玄就拜托您了。” 
 
 
6. 
 
日光给海面披上粼粼金波,柳木的棺椁终于造好了。 
黑衣人将无名尸安葬在水师的神庙里,四顾平静的大海。 
 
渔人在远处唱着粗犷的歌,浪花轻轻拍打岩崖。 
有人问他:“你安葬的那个,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个怎样的人呢? 
黑衣人默默握紧拳头。 
那是师无渡交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命锁 
 
于是黑衣人说: 
“他不是个纯粹的好人,也说不上标准的恶。 
他值得有个结局,至少当得起一方埋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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