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qz小勺儿

人世的艰辛,我只尝过一勺

【维勇】春之祭(二)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西伯利亚的冷风卷着凛冽的暴雪席卷过山原和高地,给千疮百孔的大地罩上一层纯白的裹尸布。
黑色的沃土被坚冰封存,沉静的第聂伯河也不再流动。新的生命在一片死寂中蠢蠢欲动,从死亡中脱胎,孜孜不倦地吸收着它残存的养分。
 
披集的小酒馆却被炭火烤的暖烘烘的,木柴在火里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年轻的老板手脚麻利地给绕着火堆烘手的客人们端上红菜头汤和烈性的伏特加,顺手体贴地给喝空了杯子的汉子满满地再斟一杯。他腿脚绕的飞快,走起路来快活的好像在跳舞。
“好小伙儿!披集!真是个不错的汉子!”人们都这样夸赞他。
披集一边应承着那些祝福的好话,一边提着银壶跑到远离火堆的窗户边。在那里,一个黑头发的男孩正蜷缩在软垫上小口地啜饮热牛奶。他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漂亮的酒红色眸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晦明不定。
“勇利,要加点牛奶吗?”披集热情地举起手中的银壶。
“不要了,披集,太麻烦你了。”
披集笑起来。他黝黑的皮肤好像火里的炭,一直暖到人心里。
“有事一定要叫我啊!”他冲勇利喊道。很快,这个小伙子就又像旋风一样忙碌起来了。
 
呼啸的北风夹着飘飞的雪花纷纷而下,敲打着泛黄的窗户纸,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碎响。
勇利嘴角含笑,转头看向窗外,漂亮的眼睛里却透出几分担忧。他既盼着风雪快点停下来,又企望人们快讲些与维克多有关的事情。
自从美奈子答应教勇利跳舞,他就天天跟她在披集的小酒馆里呆一会儿。不为别的,只为了听听关于维克多的事——毫无疑问,他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焦点。
 
美奈子好像又喝醉了,坐在一群壮汉和村妇中间胡言乱语。
“啊,你们是说下一次的春之祭吗?”她一边打酒嗝儿,一边嚷道,“毫无疑问,献祭的是维克多呀……”
维克多?勇利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
“每年村子里祭舞的比赛,都是维克多遥遥领先——他已经有五枚银铃了。你们知道的,每过两年,大祭司就会给祭舞跳得最好的孩子戴上一只银铃,银铃最多的那个就是春之祭的祭品啦。”
众人都哄闹起来,拍着掌,跺着脚,乐不可支。
有个闲人又问道:“那个维克多现在跳得怎么样?雅科夫那个老家伙硬的像块石头,带着他的宝贝徒弟们住到第聂伯河东岸去了。自从维克多在春之祭上拿到第一只银铃铛之后,我可有十年没再见他跳过舞了。”
“我也没有见过。”美奈子一脸惋惜。“雅科夫说那是个秘密。”
大伙儿默契地沉默了半晌,屋子里安静得只有火星爆裂的脆响。
 
“不过,维克多可真美呀。”磨坊主的女儿红着脸轻声说,“他拿到第一只银铃铛的样子,看一眼准保要记一辈子。”
“可不是!”大伙儿纷纷附和她。
勇利一直安静地坐在窗边,沉默地听着维克多倾倒众生的美貌和不可思议的魅力。他心里又害羞又骄傲。人们唱起歌颂维克多的歌谣,每一句都让他产生一种胜过自己被赞颂的满足。
瞧,他就是我的星星!勇利心里这样自豪地想。
他每夜都和维克多在一起,他每天都能瞻仰维克多的容颜,他还见过维克多跳舞,所有的都见过。他多想把自己眼中的维克多炫耀出来,让所有人知道;但他又想把他藏起来,藏在自己心脏最深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见。
 
“话说回来,美奈子,你的运气可真好呀!上一次春之祭,本来应该献祭的不是你吗?”人群中不知是哪一个这样问道。
“是呀,幸好最后你跌断了腿,变成了跛子,不然就要被烧死啦!”有人应和说。
“你是不是故意在排演的时候从台子上跌下来的?”
美奈子没吭声,一仰头把杯子里的烈性伏特加喝个精光。
她想了想说:“我真希望做那次春之祭的祭品。”
众人又是一阵胡闹,只有勇利透过乱哄哄的群魔乱舞,望进那双黑眼睛里悲戚。
“你们怎么会懂我?”她不屑地说,“我不是完美的,我的舞也同样残缺。缺少的部分,要用灵魂来补。当年我要是死在火里,那真是最好的事了。”
勇利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他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这话说得极好,仿佛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
 
“勇利,勇利!”披集在人群中小声叫他。
勇利看过去,那个黝黑的小伙儿用手悄悄指着外面。
“你该走了。”他用唇语对勇利说。
勇利感激地对他点点头,披上厚重的旧外套,趁人们欢歌痛饮的间隙,推门溜了出去。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白茫茫的小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勇利吐着白气翻过低矮的小山岗,来到郊外空无一人的第聂伯河谷地。封冻的长河好像银带子一样闪着澄净的微光。勇利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块大青石后头,在那里小心地在藏好。
 
叮铃~
清脆的银铃击鸣在洁白的雪原上。
勇利的眼睛一下子挣得滚圆,一眨不眨地望向宁静的第聂伯河东岸。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银发少年伴着银铃欢快的碎响踏雪而来。
他越走越近,勇利的心砰砰乱跳。虽然他每天都能看见同样的美景,但即使再见一万次,他的心跳还会为他乱了节奏。
银发少年从容地踏过冰雪封冻的土地,踩着结冰的第聂伯河,走到晶莹闪光的河面中央。他剪了头发,不再是勇利第一次见他时银发纷飞的样子,但勇利觉得短发的维克多也自有短发的好看。
一阵疾风吹过,天上的乌云也刹那间散开了,清澈的月华瞬间像泠洌的泉水一样流泻下来,洒在维克多身上。
他站定,一双悲悯的眼睛望向天空,然后伸出右手,好像要把那一轮月光掬在手心里。
勇利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当维克多骨节分明的好看的手坠落下来,他开始在冰上跳跃,反复地旋转、腾跃;他把双手抱在胸前,又那样毫无保留地推出去,好像要为观舞的人奉上一颗不朽的真心;他寒冰一样湛蓝的眼睛流淌着月光,至深至浅至清溪,写着多情与缱绻,勇利要在那一片温柔里溺死了。
他就这样躲在阴暗的角落,维克多在明澈的月光笼罩的河面上起舞。
这支舞大概是只跳给我一个人看的吧,勇利心里想。
这个念头像最烈的伏特加一样,让他的眩晕,甚至是如登乐园般的快乐。
 
维克多把那支舞反复跳了几遍,又踏冰回到了第聂伯河的东岸。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实际上,勇利从来没有见他回过头。银铃轻快地碎响消失在白皑皑的雪原上。如果不是一串脚印,勇利一定会以为那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只是自己最出离的美梦。
 
好了。他走了。
勇利有些失落地想,却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豪情。
他脱下厚厚的外套,露出里面穿的贴身的单衣。黑色的柔软的布料熨帖地包裹着勇利纤细的腰肢,看上去有种脆弱的美感。
勇利把鞋子也脱掉,踩着冰雪跋涉到维克多跳舞的地方。
他垂下头,发现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仔细一看,一枚银铃正静静地躺在闪光的河面上。
勇利飞快地把它捡起来,像个小贼一样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偌大的原野只有北风在不住地呜咽。
鬼使神差地,他竟不假思索地把那枚银铃系在自己手腕上。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急忙把铃铛解下来丢回到地上,好像它会灼伤自己的手指一样。
小小的银铃铛在月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勇利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它。
他又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头把铃铛捡起来了,还是系在手腕上。
 
我只戴着它跳一支舞,绝不私藏。
勇利这样安慰自己。
 
月上中天,月华流辉。勇利回忆着维克多的样子,伸出右手,望向天空。
手腕上的银铃闪闪发亮,又让他想起维克多深邃的蓝眼睛。
他也像这样,戴过这只铃铛吧。勇利幸福地想。
他闭上眼睛,维克多的体温似乎随着那支铃铛传递到勇利冻僵的手心。他回忆起维克多下落的手——不过这一次,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是划过西伯利亚的冷风,而是轻抚着勇利冰凉的右手,沿着他手臂的起伏一路向下。
“嘿,要开始旋转了。”幻梦中温柔的声音贴在勇利耳边说。
于是勇利开始忘情地旋转。恍惚中,他觉得维克多温暖的大手拂过他形状优美的腰线,抚摸着他的脸,托起他健美的双腿,搭上他消瘦的肩。
他们是同步的,一起在结冰的湖面上翩翩起舞。没有人比他们更默契,因为维克多的每一个动作都已经深深铭刻在勇利的心里。
“准备好了吗?”那个声音在勇利耳边轻语,“我们一起起跳。”
勇利已经完全沉迷了。他完全顺从、完全依恋、完全迷醉,姿态优美地起跳,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忽然,一抹耀眼的金色映入勇利眼底。
他的美梦一下子就碎了——无尽的沉迷变成了胆怯和困窘,他从空中重重地摔下来。
勇利狼狈地翻过身,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正吃惊地盯着呀。
他也很美,有一双碧绿的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可勇利并没有被这样的美貌打动,因为他已经见到过维克多了。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金发的男孩首先发问了
“你是谁?”他凶巴巴地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勇利心里害怕极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说呀!我问你话呢!”金发的少年还在咆哮。
勇利快要崩溃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他终于转身往河西岸跑去。
那个男孩还在他身后喊:“喂!喂!你跑什么?回来呀!”
可勇利越发不敢回头了。他飞快地跑过山岗,一直飞奔进自己的家门,才敢停下来。
 
胜生夫妇已经睡着了。未熄的炉火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勇利光着脚,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他把自己的外套落在第聂伯河边了,鞋子也没穿。
勇利把头埋在膝盖上,准备大哭一场,可腕上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又让他一下子破涕为笑。
那是维克多的铃铛,还好好地系在他手腕上。

评论(2)

热度(14)